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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点五分(1)

他们走了,终于剩下我一个人。眼前的整个夜晚都是我的,我绝不虚度一分一秒。我不会把它白白睡掉,也不会做梦空想。我不能这么做,因为今晚的每分每秒对我来说,都太过珍贵。

我要试着以原本的面貌,回忆每一件事情,就如同才刚发生过一样。过去,我拥有了将近十八年的日夜,而今晚,我必须竭尽所能地追忆这段岁月。我希望今晚足够长,像我的生命那么长,绝不能让它被催人走向晨曦的浮梦所盘踞。

今夜的我,比一生中的任何夜晚,都渴望生命。

查理牵着我的手,带领我往前走,他知道我根本不想去。我从没穿过带领子的衣服,这领结令我窒息。我脚上的靴子形状怪异,而且笨重。我的心情也很沉重,因为我即将去一个恐怖的地方。查理已经告诉我这学校的可怕之处:缅宁先生暴跳如雷的性格,还有挂在他书桌后面那道墙上的那支长长的教鞭。

大个儿乔从不用上学,我觉得这很不公平。他年龄比我大得多,甚至比查理还大,却从来没上过学。他陪妈妈待在家里,高坐在树上哼唱着《柑橘与柠檬啊》

《柑橘与柠檬啊》(Oranges and Lemons)是一首家喻户晓,由英国各地的教堂钟所串连而成的押韵歌谣。其来源已不可考,据说歌词是伦敦的儿童为了配合韵脚编写而成。,边唱边呵呵笑。大个儿乔老是一副开心的模样,脸上总有笑容。我真希望能像他一样快乐,我更希望能像他一样待在家里。我不想跟查理去,我根本不想上学。

我一直回头看,期待获判缓刑,期待妈妈会追上来把我带回家去。但她没来,一直没来,而我每踩一步,就越接近学校、缅宁先生,还有他的那支藤条一步。

“要不要我背你?”查理问我。他看到我眼眶里充满泪水,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。查理总是能看穿我的心事。他比我大三岁,做过各种事,神通广大的。

而且他身材强健,最擅长把人驮在背上。我跳上他的背,紧挨着他,当我闭上眼睛时,眼泪却开始汩汩流下,我咬着牙,试着忍住不要呜咽出声。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,因为我知道今天早上才不是什么全新的开始——不是像妈妈所说的,是个新奇而令人兴奋的一天,而是一切的终点。我环着查理的脖子,深知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正面临倒计时,而今天从学校回家之后,我将不再是同一个我。

当我张开眼睛,第一个进入眼帘的,竟然是一只倒挂在篱笆上,嘴巴张开的死乌鸦。它是被射杀的吗?——当它才开始以它粗哑的声音高歌时?乌鸦虽然已经断气,但是它的身躯依然随着风不停地摇晃。它的亲人和朋友正停在我们头顶的榆树上,不断发出哀戚而愤怒的嘎嘎声。我丝毫不想同情它,它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把我的知更鸟赶走,而后夺取窝中鸟蛋的凶手。我的鸟蛋。原本可以在我温暖的指触下生活的那五颗鸟蛋。我记得我把它们一个一个从鸟窝里取出,放在手心上。

我想要把这些蛋放在我的铁罐里,然后学查理那样,轻吹它们,最后再把它们跟我的鸽子蛋一起放在棉布上孵。原本我会取走这些蛋的,但是有一件事情让我退却,让我心生迟疑——那只母知更鸟从爸爸的玫瑰丛间朝我这头望来,它豆大黑亮的眼睛,眨也不眨地瞅着我,好似在哀求我。

爸爸正透过那只鸟的眼睛注视着我。在玫瑰丛底下那方潮湿多虫的土地里,深藏着爸爸所有珍贵的私人物件。妈妈首先把他的笛子放进去,然后查理把爸爸那双大钉靴并排,将高筒部分插入鞋口,让鞋子交缠而眠。接着,大个儿乔跪在地上,用爸爸的旧围巾裹住靴子。

“该你了,小托。”妈妈说。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。我握着爸爸去世那天戴的手套。我记得当时我曾经捡起其中一只。我知道一件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,却不能告诉他们。

最后,妈妈帮我把手套放在围巾上,让手套的掌心朝上,拇指交握。现在,我可以感觉到,那双手希望我再想清楚,不要拿走那些蛋,不要拿走不属于我的东西。

所以,我并没有把蛋占为己有,相反的,我看着它们成长,看着第一只骨瘦如柴的鸟腿破蛋而出,看着喂食时间鸟巢里嗷嗷待哺争先恐后的热烈景象。然而,我也从卧房的窗户亲眼目睹那场来不及搭救的清晨大屠杀,那对知更鸟双亲跟我一样,狂乱而无助地看着乌鸦这个掠夺者在完成它的谋杀行径后,对着天空扬长而去,嘎嘎长鸣的得意模样。我不喜欢乌鸦,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乌鸦。那只倒挂在篱笆上的乌鸦是罪有应得。我是这么想的。

过村落的斜坡时,让查理有点吃力。我现在看得到教堂的尖塔了,而塔的下方即是学校的屋顶。我因为害怕而口干舌燥。我把查理搂得更紧。

“第一天是最糟糕的,小托,”查理气喘吁吁地说,“老实说,也没那么糟。

”每当查理说“老实说”时,我马上知道他正在说谎。“反正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
这点我相信,他一直如此。他的确照顾我、帮我安顿,还把手搭在我肩上,陪我在校园里此起彼落的窃笑声中走过,安慰我并保护我。

学校的钟声响起,所有的学生安静地排成两列,一列约二十个学生。我认出一些有去上主日学学校的小孩。我往四周张望,才发现查理已经不在我身边。他排在另外一列,正在对我眨眼睛。我对他回眨,他随即笑了起来。我还不太会只眨一只眼,因此查理一直觉得我眨眼时特别好笑。之后,我看见缅宁先生站在校舍的阶梯上,不断弄响他的指关节,校园霎时悄然无声。他双颊多毛发,腰带下有个巨大的啤酒肚。他手上拿着一只打开的腕表。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,而我知道这双眼睛此刻正在搜寻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