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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点四十分(3)

妈妈,我是那么想念她。当我想到她时,心头浮现的是高架的篱笆、幽长的巷子,以及我们一起散步到河边的黄昏时光。我还会想起绣线菊、忍冬花、野豌豆、毛地黄、红石竹和野蔷薇。妈妈认得所有的野花,还有蝴蝶。我很喜欢妈妈发出这些单字的声音:红纹蝶、孔雀蛱蝶、小灰蝶、菜粉蝶。现在我甚至可以听到她说话,不知为何每当我想起她时,她的声音比她的身形更为清晰。我想,那是因为妈妈为了解释世界发生的事情给大个儿乔听,所以必须一直说话的缘故。她是乔的向导、翻译和精神导师。

他们不让大个儿乔上学,因为缅宁先生说乔太过迟钝。他根本不迟钝,他只是跟别人不太一样而已。妈妈形容大个儿乔是个“特别”的孩子,绝对不是“迟钝”。他只是需要帮助,而妈妈会帮助他。就某方面来说,大个儿乔有点儿像失明的人,我是说他看得见,只是有时候他似乎不太明白他所看见的事物。他个性好奇,所以妈妈得不断地告诉他事情的原因。妈妈也常唱歌给他听,妈妈的歌声总能令乔开心起来,并且当他闹脾气、焦躁或困惑时,妈妈的歌声最能抚慰他的心情。我想是出于习惯,妈妈同样会为查理和我唱歌。我们也好喜欢听她的歌声。那是我们童年的音乐。

爸爸去世后,音乐就突然消失了。妈妈变得沉默而安静,家中似乎围绕着一股忧伤的气氛。我内心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,而我根本无法把它拋开。罪恶感让我越来越陷入自己的世界。就连大个儿乔也很少笑了。在餐桌上尤其明显,缺乏爸爸巨大的身躯和声音的厨房显得格外空荡。他肮脏的工作服不再垂挂在前廊上,而他烟斗的气味也逐渐消逝。他走了,而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哀悼着。

妈妈还是会跟大个儿乔说话,但是已不再那么热烈了。因为妈妈是惟一听得懂大个儿乔特有语言的人,所以她还是必须跟他说话。我和查理听得懂某些部分,但是妈妈似乎能完全知道乔想表达的意思,有时候甚至乔还没说出口,妈妈就先猜到了。我和查理都看得出,妈妈身上罩着一朵愁云,那忧愁不只是因为爸爸的死,我们很确定是因为某种她不想谈论的原因,某种她对我们隐匿的事实。

不过,我们很快就知道那个藏在背后的事实了。

那天我们从学校回来,在厨房里喝茶,茉莉也在。外头有人在敲门,妈妈似乎立刻知道是谁。她在开门之前花了些时间打点自己,解下身上的围裙,并且梳理了一下头发。开门之后,门口站着的是上校。“皮斯佛太太,我要跟你谈一谈,”他说,“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所为何来。”

妈妈要我们赶紧喝完茶,关上门,到花园去玩。查理和我把茉莉、大个儿乔留在餐桌上,然后从后门溜走。我们跨过菜田,沿着篱笆跑去躲在工具房后,悄悄地倾听屋内的对话。我们离他们很近,所以里头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
“也许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有点儿不近人情,毕竟你的丈夫才刚过世不久。”上校说话时,并没有看着妈妈,反而用袖子抚弄手中的高礼帽,“不过,事关这座小屋的所有权,所以我……严格说来,皮斯佛太太,你们已经没有权利住在这栋房子里了。你知道的,你们可以安居于此,是因为当初你丈夫在我的土地上帮忙。而现在他都已经走了……”

“上校,我知道您的意思,”妈妈说,“您希望我们搬离这里。”

“我可没这么说,皮斯佛太太。如果我们可以达成某种协议的话,也许还有商量的空间。”

“协议?什么协议?”妈妈问道。

“这么说吧,”上校接着说,“刚好我家有个工作也许适合你来做。我太太的贴身女仆要离开了,而你知道我太太一向身体欠安,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轮椅上,所以必须有人随时在她身边照料她的生活起居,一周七天。”

“但是我有孩子要照顾,”妈妈提出抗议,“要是我接下工作,谁来照顾我的孩子?”

上校停顿了一下,然后说:“我认为这两个男孩已经够大了,可以自己照顾自己。至于另外一个的话,艾希特有所疯子收容院,我应该可以替他找到病床……”

妈妈不再压抑自己的愤怒,她以冷淡但依旧沉着的口气说:“我绝不会这么做,上校,绝不。不过如果我们想在这个屋檐下继续生活的话,我必须去做夫人的贴身侍女,即使困难再多,这就是您的意思,不是吗?”

“我想你理解得没错,皮斯佛太太。我没办法说得比你更贴切。我希望可以在这星期内知道答案。日安,皮斯佛太太。再次向你表达我的哀悼之意。”

上校转身离开,留下妈妈站在门口。我从来没看妈妈哭过,而她现在正在流眼泪,她跪在杂草丛里掩面而泣,额前的一咎头发在风中轻轻飞扬。此时大个儿乔和茉莉从屋子里出来。大个儿乔马上跑向妈妈,跪在?的身边,轻轻地对她又摇又抱,当他开始唱起《柑橘与柠檬啊》,妈妈才渐渐破涕为笑,加入歌唱中来。结果我们大家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声合唱,大声到让上校听得到我们的歌声。

等茉莉回家以后,我和查理一起安静地坐在果园里。我几乎要向他透露那个心底的秘密了。我真想讲出口,但就是没办法。我觉得如果我这么做,他一定不肯再跟我说话了,于是,想讲的欲望就这样溜走了。“我讨厌那个男人,”查理轻轻地说,“小托,总有一天,我会找他讨回公道,总有一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