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首页 > 柑橘与柠檬啊

十点五分(3)

在教堂里,妈妈、大个儿乔、查理和我肩并肩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。我们之前从来没坐在第一排过。这里通常都是给上校和他的亲人坐的。棺木被架高,爸爸躺在里头,套在他身上的是他上教堂时穿的西装。一只燕子在我们头上来回飞扑,越过祈福者和唱诗班,冲撞过每一扇窗户,一路从钟楼飞到祭坛,奋力寻找出口。

我确定那只燕子是爸爸,而他正急着要逃离这里。我会如此确定,是因为爸爸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过我们,他来生想当一只鸟,这样他就可以自由飞到他想去的地方。

大个儿乔不停地指着那只燕子。突然,他起身走到后面,把教堂的大门打开。回座以后,他开始大声地向妈妈解释他所做的事情。坐在我们身边,戴着黑色软呢帽的狼婆婆,马上对大个儿乔和我们皱起眉头。我那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件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,就是她以身为我们其中一员为耻。但是我一直到后来年龄比较大了之后,才明白个中原因。

燕子停在棺木上方一个屋顶的椽架上,然后它再度展翅,跌跌撞撞地飞往教堂走道,最后终于找到敞开的大门,飞奔而出。现在我确信爸爸会愉快地度过来生。

大个儿乔大笑出声,妈妈把他的手抓过去握在自己的手心。查理和我四目交会。此时此刻,我们四人正想着同一件事。

上校走到讲道坛上准备开始演说,他的手紧握住西装上的翻领。他说,詹姆士•皮斯佛是个好人,是他所认识的工人中最棒的一位,同时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,而且工作时总是心情愉悦。他也提到皮斯佛家为上校一家工作,前后已经有五代之久,而在詹姆士•皮斯佛为上校的林地伐木的三十年间,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,如此优良的信誉,让他的家人和整个村落都深深感动。当上校发表沉闷的演说时,我所想到的尽是以前爸爸对上校的那些粗鲁的称呼——“王八蛋”、“笨呆瓜”,还有其他更不堪入耳的。妈妈总是告诉我们,就算上校是“王八蛋”或是“笨呆瓜”,但终究是那个支付爸爸薪水,并提供我们住宿的恩人,所以我们小孩子看到他时,一定得表示我们的尊敬,我们必须要微笑,谦虚地以手触摸自己的前额,而且看起来要像我们是真心这么做,真心知道他对我们有恩。

之后我们全部围在墓前,看着爸爸的棺木下葬,我希望爸爸能在被沉默的大地掩盖之前,最后一次听到鸟叫声,可是教区牧师却不停地说话。爸爸喜欢云雀,他最爱看云雀飞上天,直到飞往看不见的天际,只留下歌声。我抬头,希望能出现一只云雀,却看到紫杉木上停着一只乌鸫鸟正在引吭高歌。这只乌鸫鸟将会……我听见妈妈正在对大个儿乔耳语,她说爸爸已经不在棺木里面,而是到天堂去了——她指着比教堂钟楼更高的天空,而且他现在很快乐,如鸟儿般快乐。

当所有的人各自离散时,一把把的泥土重重地洒落在棺木上,在我们身后发出砰砰砰的声音。我们离开爸爸,一起穿过长巷步行回家。大个儿乔沿路摘了许多毛地黄和忍冬花,一股脑儿地塞到妈妈手里。我们已经没有眼泪,也没有话语。我的话最少,因为我的内心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,一个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的秘密,即使是查理,我也讲不出口。

那天早上要不是为了救我,爸爸不会死在福氏森林。如果我能够自救,如果我能自己逃出来,他就不会躺在那座棺木里。当妈妈抚摸我的头发时,大个儿乔又给了妈妈一束毛地黄,我知道,生活仍要继续,大家的悲伤也会渐渐淡去。除了我。那个念头一直在我的内心盘旋,挥之不去——这一切的悲剧都是我造成的。

我杀了自己的爸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