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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点五十分(2)

圣诞夜来了,我们的处罚终于结束。我们依依不舍地跟贝塔道再见,然后开心地从上校府走回家,最后一次。我们边走,嘴里故意发出响亮的啧啧声。

回到家,我们看到了最棒的圣诞节礼物。当我们走进门,茉莉正坐在屋里对我们微笑。虽然她脸色惨白,但是她终于又回到我们身边了。她头发剪得很短,辫子没有了,不知为何,短发让茉莉看起来像变了个人。她不再是小女孩了。她展现出另一种美,在我心中激发起一种新的、更为深刻的爱。

我想,我在一直不自知地通过不断跟茉莉和查理比较来标示自己的成长。但日复一日,我只有更痛苦地眼见我与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。我不只是个头比他们小,跑得比他们慢而已——虽然我不喜欢,但是我已经习惯了。最大的问题是我和他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宽,越来越不可跨越。转折点应该是茉莉转到“大炮”班,而我还被困在“小家伙”班的时候,他们俩似乎渐渐从我身旁离去。不过,只要我们还在同个学校,我倒还不太介意,至少我离他们还是很近。我们照常一起上学,一起到牧师家的草地上吃午餐,牧师娘会带柠檬汁给我们喝,放学后我们也一起回家。

我成天都在期待放学后一起走路回家的那段时光,因为那时他们身旁没有别的同学,而令人恐惧的缅宁先生也暂时消失,眼不见为净。我们从山坡窜到小溪,脱去笨重的靴子,解放发疼的腿和脚趾。我们会坐在溪边,把脚趾头放入沁凉的溪水里、躺在水草和毛茛丛间仰望天空的飞云,或看那群追逐嗡嗡虫鸣的牛只。我们把双脚踩在泥巴里,让泥巴从脚趾间流窜,然后沿着溪流走回家。现在想起这些事情时,我才恍然,原来曾经那么喜欢泥巴——泥巴的气味,泥巴的触感,以及玩泥巴的滋味。但此情此景已不再。

过完我的十二岁生日之后,突然间,我们的泥巴游戏时光宣告终止。查理和茉莉毕业了,我变成孤伶伶一个人。我进入了缅宁先生的“大炮”班,从此恨他更胜于怕他。每天我一醒来,就开始讨厌新的一天。查理和茉莉都在上校府找到了工作——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为上校工作。茉莉成了府里的内侍,而查理则被分配到猎犬舍和马房照顾狗和马匹。这工作正是他喜欢的。茉莉不再像以前那么常来我们家,因为她跟查理一样,一星期得工作七天。所以我很少看得到她。

查理每次回到家都很晚了,跟爸爸以前回家的时间差不多。他回家后会把外套挂在爸爸从前放工作服的吊钩上,而他的靴子也会放在爸爸以前放靴子的门廊上。当他在冬季的大冷天回家时,他会把脚伸进暖炉里去取暖,就像爸爸一样。这是生平第一次,我如此嫉妒查理。我希望把脚放进那个暖炉的人是我,我希望是我有份正当的工作,能够像查理一样赚钱,我希望自己的声音不再像玛莉特小姐班上那些小毛头一样细声尖语。而我最想要的是,能跟茉莉在一起。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,再度三人行,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。我当时适应得辛苦,而现在却看得清楚。

晚上睡在床上时,查理只是闷头就睡,我们不再编故事。只有在星期天我才能见到茉莉。她依旧对我很和善,但有点太过和善,太过保护,那感觉不像朋友,倒是比较像我的小妈妈。我看得出她和查理处于另一个世界里。他们成天谈论上校府发生的事情、丑闻和那个张牙舞爪的“狼女”——大约是这个时期开始,他们俩改称狼婆婆为狼女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上校和狼女的关系。查理说,他们俩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,而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。这也是过世的上校夫人会把狼女踢出家门的原因。现在他们俩宛如夫妻,而狼女更成了当家作主的人。有人说上校也有阴郁的一面,他有时候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。他们还提到那位事情没办好就会大发雷霆的厨师。那是个我无法参与的世界,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。

我试着用学校发生的事情来吸引他们的注意。我告诉他们,玛莉特小姐因为缅宁先生拒绝点燃学校里的暖炉,而与他大吵了架,她骂他是个缺德没良心的人。

她说的没错。除非操场上的小水塘结冰了,或是我们的手冻得无法写字了,他才会勉为其难地把暖炉点燃。他还反骂回去,说他会斟酌适当时间点燃暖炉,更何况受苦也是人生的一部分,对孩子有帮助。查理和茉莉表现得很有兴趣,但是我看得出他们根本不想听。有一天我们一起到河边去,我一转头看见他们俩手牵手往水草的方向走去。我们以前也会牵手,而且常常是三人牵在一起。所以我马上知道这回的牵手意义不同。当我看着他们牵着手渐渐走远,我的心突然一阵抽痛。我想那不是愤怒或嫉妒,而是一种剧痛,一种深沉的哀伤。

我们的确还在继续着三人行,但是次数太少而且间隔太远。我想起看到黄色飞机的那天。那是我们三个第一次看到飞机。我以前曾听人家说过,也看过飞机的照片,但是直到那天为止,我都还不认为飞机可以真的飞上天。你必须亲眼看到才会相信。当时茉莉、查?和我在溪里捕鱼,幸运的话,也许可以抓得到褐鳟,我们不能再抓鲑鱼——这是我们答应妈妈的。

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,我们正准备回家时,听到远远传来引擎的声音。刚开始我以为是上校的车——那辆劳斯莱斯是附近惟一的座车,但我们很快发现引擎声不太一样。那引擎断断续续地嗡鸣,像极了千百只结结巴巴的蜜蜂。而且这声音不是从路上传来的,而是来自我们的头顶。在上游的一群鸭子被吓得不断地飞拍水面,并发出一阵急促的嘎嘎声。我们跑出树林以便看得更清楚。是飞机!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架飞机如大黄鸟般笨拙地盘旋在空中,机翼还左右摇晃不定。从机舱座,我们可以看到带着护目镜的飞行员正往下望。我们热烈地朝他挥手,他也挥手回应我们。然后飞机慢慢低降下来,在水草栖息的牛群连忙四处逃散。那架飞机着陆时机身激烈地晃动,一路晃到距离我们五十码远的地方才完全停住。

飞行员并没有下飞机,他招手示意要我们过去。我们一点也没有犹豫。“最好不要关引擎!”他的吼声透过引擎的巨响传过来。他摘下护目镜,脸上堆满笑容。